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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长安建章宫中。
拓跋焱已搬到了皇宫养伤,左臂因一年前的伤口而变得整臂发黑,他袒露半身,怔怔坐在寝殿内出神。
慕容冲走进宫内,皱眉打量拓跋焱,拓跋焱抬头,朝他看了看,两人什么都没说。拓跋焱日渐消瘦下去,眼眶略微凹陷,脸庞晦暗,较之曾经已判若两人。王子夜则坐在一旁,为他调外敷用的药。
“好了。”王子夜上完药,见御医亲手为拓跋焱缠上绷带,说道,“再休养些时日罢。”
拓跋焱带着少许疲惫之意,正要开口朝慕容冲问候时,苻坚却走进殿来,解释道:“一年前长安魃乱时,焱儿不慎被妖人所伤,幸而子夜备下的特效药,控制住了毒势。”
慕容冲观察拓跋焱良久,冷冷说了一句不近人情的话。
“你还能活多久?”
拓跋焱无奈苦笑,王子夜道:“慕容大人言重了,好好将养着,不会有太大问题。麻烦就麻烦在,一年前拓跋大人受了伤不说,不辞而别,前往北方走了一趟,延误了诊治。”
慕容冲道:“王子夜,你为什么会治这种伤?”
王子夜坦然道:“活得久了,读的书多了,自然什么都得会一点的。”
慕容冲只不答话,王子夜于是起身告辞。余下苻坚、拓跋焱与慕容冲三人在殿内坐着。慕容冲向来不爱说话,连对苻坚亦爱答不理的,更别说对拓跋家的人了。但曾经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拓跋焱,如今竟是落得如此模样,不免亦让他物伤其类,更觉背后生寒。
拓跋焱生病已很有一段时日,慕容冲初时只听说他习武受伤,没想到却是受尸毒所侵,更奇特的是,王子夜竟是用药物控制住了这尸毒的扩散,让他依旧如故,并未变成活死人。
只是拓跋焱以休养为名,暂时辞去了禁军统领的职务,名义上禁军由苻坚直接统帅。
苻坚于是好言宽慰了一番,慕容冲只静静坐着不说话,拓跋焱又问:“敕勒川的情况如何了?”
苻坚说:“述律空辞了大单于之位,朕已派出三拨信使,前去找石沫坤,南征大计,势在必行,就看杂胡们,识趣不识趣了。”
慕容冲说:“述律空与那汉人小子,听说后来沿高丽下了江南。”
苻坚“嗯”了声,说:“可惜,述律空原本也是个人才,只是不知为何,竟是扔下敕勒川不顾……罢了,来日再说。”
拓跋焱沉吟不语,慕容冲便朝他说:“你先休养着,有什么要的,派个人给我送信罢。”
拓跋焱点了点头,苻坚笑道:“朕的宫中,要什么没有?”
慕容冲对拓跋焱的态度十分复杂,一方面那天他为了保护北上的项述与陈星不惜挺身而出,这不识趣之举让慕容冲相当暴躁。但另一方面,拓跋焱又与他的姐姐清河公主,生前交好,又是鲜卑本族人,多少念在故姐的情分上,仍有那么点不愿宣之于口的友谊。
更何况慕容冲总觉得拓跋焱也是个可怜人,尤其眼神中的落寞之意——那眼神慕容冲一看就懂,当年被苻坚带到深宫中时,自己亦不禁终日神情恍惚。住在宫里,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平日只有来送食的太监宫女,就像囚犯一般。
“让焱儿休息下罢。”苻坚又坦然道,“跟我来,冲儿。”
慕容冲随着苻坚,穿过上林苑一侧的太液池,苻坚两手按着长栏,低头看池中的游鱼。
“朕这些时日,常常在想。”苻坚说。
慕容冲答道:“我记得,王猛临死前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他没有给你托梦么?”
苻坚无奈笑道:“与南征无关,冲儿,你能不能好好听朕将话说完?”
“你在想什么?”慕容冲的视线转向池中。
苻坚转过身,靠在栏前,注视慕容冲,说道:“在想生与死,在想,朕什么时候会死。”
慕容冲一怔,瞥向苻坚,在他的记忆之中,苻坚从没有谈论过这件事,就连“朕千秋万世以后”这等话,也是从来不说的。缘因从来就没有人,觉得苻坚会在近期驾崩,这名自称“功业盖世”的北方君主正当壮年,哪怕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诅咒他一命归天,事实证明,苻坚只会变得更强,一天比一天强,比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的述律空还要不可战胜。
慕容冲眼中神情一闪即逝,收起了自己的念头,反而道:“陛下何出此言?”
苻坚看着慕容冲的眼里充满了温柔,伸出手牵他,慕容冲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他离开长安太久了,久得快要忘了曾经的记忆。只有苻坚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才提醒着他,那些过去是真实存在的。
而就任洛阳的日子太长,亦让他一时难以回到当初长安的角色里。
慕容冲让苻坚牵住了自己的手,苻坚又道:“生老病死,乃是天注定,是人,就总会死的,你姐姐离去后,朕就想到了许多,想到王猛、想起述律温、想到那些与朕一同,打下北方这片天下的人。”
慕容冲没有回答,苻坚又道:“看见焱儿、看见魃时,朕就不禁心想,它们究竟是什么?”
慕容冲忽然就有点警惕,眉头拧了起来,沉吟不语,苻坚的大手摩挲慕容冲手掌,分开他颀长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喃喃道:“那场魃乱以后,子夜查阅了大量的古籍,又告诉朕,魃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由来已久。”
“什么?”慕容冲察觉到不对了,侧头看着苻坚双眼。
苻坚凝视慕容冲的眼眸,点头道:“不错,就与飞禽走兽、山石树木一般,都是这人间的一部分,所谓‘魃’的源头,实则是与人生之至苦的嘲弄,与天意的嘲弄,与死的对抗。”
“所以呢?”慕容冲皱眉道,“陛下,你究竟想说什么?”
苻坚淡淡道:“你不是常问,龙门峡兵营之中,是谁给你派的军队么?”
慕容冲:“……”
苻坚携慕容冲之手,拉着他回身,转过太液池上水廊,一路走来,沉默不语,来到了含光殿外。
“我带冲儿进来了。”苻坚沉声说。
慕容冲在含光殿外止步,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手中满是冷汗,苻坚却轻轻推门,殿门应力敞开,现出端坐其中、侧对殿门、手持一面镜子的清河公主。
慕容冲的呼吸窒住了,只见清河公主面色姣美,与生前并无不同,然而细看之下,灰败的脸色与脖颈上,却俱是脂粉遮掩使然。唯一与生前不同的是,她的双目变得浑浊无神,而抬起头的那一刻,却依旧笑了起来。
“冲儿?”清河公主低声道。
“姐?”慕容冲的声音发着抖。
“子夜从冯家找到了有关‘魃’的记载,”苻坚缓缓道,“只要应对得宜,死者俱可复生。朕亦发现,昔时冯千镒乃是走了岔路……”
慕容冲额上满是冷汗,睁大双眼看着清河公主,那一刻他的血液冰凉,仿佛有人无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是夜,暮鼓结束后,马车离开城西,朝城东驰去,车轮碾过街道路面时,溅起几分水花,马蹄忽然打滑,仿佛行进在了油上。
黑夜里,长街两侧的院墙上,无声无息地淌下火油,朝着街道中央围聚,继而将整条街道浸润在了油中。
“等等,”马车内的王子夜说道,“停车。”
四面八方,将士们一身黑铠,于街道上巍然而立,寂静无声,像极了守候多时的鬼魅。
“我原以为你是来谢我的。”王子夜说。
刹那间,从街道中央朝着四面扩散,所有将士齐齐上了手|弩,“咔嚓”声响,埋伏在长安城内的上万人同时现身,慕容冲在黑暗里现出身形。
“谢你什么?”慕容冲冷冷道,“谢你在洛阳放了数十万活死人?还是谢你利用冯千镒,连累我姐身死,又盗走她的尸身,让她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王子夜轻摇手中折扇,云淡风轻地笑道:“慕容冲,你还是太年轻了,我是一个连死者亦能唤醒的人,面对我,你又有几分胜算?”
慕容冲注视王子夜,一语不发,身后一名将士手持火把,递到慕容冲手中。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慕容冲沉声道,“我只知道,你一定不是人,王子夜。”
王子夜但笑不语,注视着慕容冲手中的火把。
“我也不打算与你多言,对你是什么,更没有兴趣,只想送你……”慕容冲说,“去你该去的地方,滚罢,你错在来了长安。”
火把坠地。
建康,午后。
“……于是慕容冲纵火,焚烧了整条戍方街。”谢安说道,“王子夜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了灰,当夜还有多少无辜百姓葬身火海,这就不得而知了。”
司马曜端坐正中,濮阳随侍,左起兖州刺史谢玄、黄门侍郎谢石、东阳太守王临之、建威中郎将桓伊数人。右首以下,分别是项述、陈星与冯千钧。
中间则是谢安持一把折扇,面前一张矮案,不疾不徐,道出了晋廷君臣所得知的,这惊天异变的内幕。谢安把所知讲完,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据说第二天,苻坚生气得很,”司马曜淡然道,“南征一案,不仅没有暂时搁置,反而更号称要继承王子夜遗愿,屠灭我大晋。伪秦朝野上下,为查清国师王子夜死因而呼声最高的,反倒是咱们汉人,倒也十分有趣。”
陈星沉吟不语,秋社翌日,竟是爆出了如此一个惊天大案,实在让他意外无比。
项述:“慕容冲只用火烧就除掉了他?”
“目前看来,是的。”谢安说道,“安石虽不才,未能成为驱魔师中的一员,可这些日子里,也听小师弟说过不少天人化生的道理,慕容冲手中应当没有什么法宝,也未有高人相随,纯粹以一腔忿意,烧死了王子夜,至于双方为何有如此深仇大恨,就不得而知了。”
“清河公主,”陈星喃喃道,“一定是因为清河公主。”
项述眉头微皱,冯千钧说:“所以他发现了王子夜,才是背后的主使?”
陈星说:“不,我猜他阴错阳差,发现王子夜复活了清河公主。”
众人瞬间震惊了,陈星朝冯千钧说:“冯大哥,还记得你尾随平阳军时,打听到的消息么?从那天起,我就始终在怀疑,尸亥会不会有一天让清河公主复生,来要挟或是蛊惑苻坚。”
晋廷君臣虽在长安布下了密探,但能力终究有限,自冯千镒死后,情报网已全部收拢,更何况那日苻坚与慕容冲密谈后,慕容冲当夜便在街上伏击,活活烧死了王子夜。秦廷之中,一时疑神疑鬼,说是苻坚授意慕容冲,却又不像,毕竟苻坚乃是主战派的最有力支持者。
项述终于开口道:“洛阳龙门峡的魃营如何处置?”
谢安摇头,摊手,示意无可奉告。
谢石说:“最后苻坚解除了慕容冲的兵权,令他独自归往洛阳,面壁思过。”
殿内静了半晌,而后项述说:“我觉得王子夜没有死,假设他真的是尸亥,不可能就这么被烧死了。”
陈星望向项述,说:“我也觉得没有。”
冯千钧:“附议。”
“但至少目前,他确实是失踪。”谢安说,“长安明面上传的是慕容冲为了阻挠南征,不惜暗杀主战派汉臣。其中内情,只有在座各位清楚。”
司马曜捋了下一头散发,遂意识到发际线过高,又赶紧放了下来,抬眼整理额前头发,说:“尸亥若本领通天,为何不连慕容冲也一起杀了呢?”
“这么做只会与鲜卑慕容氏反目,”项述说,“王子夜要的是苻坚集结队伍,打过长江,不是秦廷分崩离析。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尸亥若当真无所不能,也不会在秦廷埋伏这么多年,等到现在才动手,他必须借助苻坚的权力。”
慕容氏在长安拥有庞大的势力,而王子夜唯一的倚仗就只有苻坚,他们不一定能彻底除掉王子夜,却足够集结兵力,叛出长安。王子夜的计划若败露,只会让长安本来就脆弱的局势分崩离析,让苻坚成为孤家寡人。要再去找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君王,谈何容易?
项述的话瞬间提醒了陈星。
在苻坚身边经营了这么多年,可见尸亥也并非那么强大,最重要的是——他无法通过邪术来影响每个人。而从这点论证,也让陈星明白到项述的信心从何而来,他们的敌人并非那么不可战胜。
想到这里,陈星大致推断出了,王子夜为何要将他抓去,当作祭品的原因。
心灯光耀世间,也能影响人心,驱逐邪秽,那么若连心灯也被怨气炼化,是否就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人的念头?
“接下来你们又要如何安排?”司马曜朝陈星问道。
陈星本想回答依旧去洛阳,拔掉龙门峡下的魃军,但此刻大晋已再无出使的必要,没等谢安派人离间,秦国内部已战得不可开交了。
且慕容冲暂时失势,短期内再不能左右苻坚的想法,使节团再去,只会增添麻烦。设若王子夜就是尸亥,迟早会有再现身的一天,光烧一个军营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尸亥想再造,依然能制造出来。
“等,”项述不待陈星回答,却先开口道,“等待尸亥再露面的一刻。”
陈星望向项述,发现不知何时起,驱魔师竟是以项述为首,所有人仿佛自然而然地开始听他的调遣与决断。
“这些日子里,”项述又说,“烦请你们多派几名探报,沿着地脉的流向,搜寻王子夜的下落。神州的地图,我已提前交付谢安。”
“好的。”司马曜今日显然很轻松,随手一挥道,“便请大单于……不,护法多费心了。”
陈星说:“什么时候的地图?”
项述答道:“你在榻上躺着的那几个月里,我从项家的古卷中,找到了神州的地脉分布。”
陈星又道:“你怎么知道……对了……确实。项述你真聪明!”接着惊叹道:“你太聪明了!太清醒了!记得太清楚了!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陈星也想起来了,那天在会稽地底,前来吩咐温哲的神秘人,最后便是投身地脉,利用地脉的流动离开,那么也即是说,王子夜若想脱逃,多半也是通过地脉。
项述有时简直拿陈星没办法,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这么一大群人正在商量事,他当众就这么毫不掩饰地夸了起来,而且还是三连夸。你说也就罢了,关键显得驱魔师们在此之前毫无计划,不是让人看笑话?
项述只得用力咳了声,众人尴尬了数息,谢安马上道:“昨日,安石本来还有一件事,想与各位商量。”
谢安岔开了话题,司马曜便接上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陈先生,朕有一事相托,这就将朕的中书监,派给你了。”
陈星:“等等……什么意思?”
濮阳说:“陛下经过考虑,决定将谢安谢大人派到驱魔司,充当……充当……这个,司书监?同领驱魔师一职,以协助陈先生,其后一应事宜,有什么要求,是要钱还是要人,您只管朝谢先生开口就是。”
陈星:“我要一个凡……谢师兄,话说在前头,我不是嫌弃你,你好歹也是国之栋梁,跑来我驱魔司打下手,没问题吗?你的北府兵呢?就不管了?”
谢安亲切笑道:“北府练兵早就练完了,算不上燃眉之急,陛下也嫌我碍手碍脚,我这两名侄儿,会前去暂时接管。小师弟,我这是奉旨驱魔,你不会和陛下过不去吧?”
项述不想扯这些啰嗦:“行,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冯千钧起初觉得司马曜或许是让谢安来监视自己一众人,但安插眼线也不可能把地位犹如一国之相的谢安给强塞进来,简直是失心疯了!这么说来,有了谢安协助,众人将直接获得晋廷的最大助力,可见司马曜确实是认真考虑了陈星的说辞,只是涉及胡汉之争,自己不想背锅,假借谢安之手而已。
“说定个鬼啊!”陈星正要反驳,众人却得到了项述表态,纷纷拍手。
“恭喜小叔上任!”谢玄最先笑道。
司马曜:“谢卿,你可总算圆梦了,还不谢谢朕?”
“多谢陛下。”谢安当即满面春风起身,朝众人拱手,又朝项述道:“以后便请护法武神大人、大驱魔师大人、冯大人、肖大人,大伙儿多关照了。”
于是就这样,谢安如愿以偿,在近乎知天命的高龄上,成为了一名驱魔师。圆了儿时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