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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满城风动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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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月生一抖。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他僵硬地扭头,一名白衣公子带着一群人,站在一楼,一张俊脸气得通红,抬手指着这边破口大骂:“死胖子!让我逮住你了!”

“看起来是专门找你的,”仇薄灯贴心地提醒他,“人还不少啊!”

“什么鬼?!这都能遇上!”左月生脸色都变了,“仇薄灯!你丫的个死乌鸦嘴!”

眼见,白衣公子横冲直闯地杀了过来。左月生二话不说,扭头“噌”一声跳上了桌,他一扒拉细瘦伶仃的雅座窗棂,在木头的嘎吱声里,硬生生将自己的庞然身躯挤进框里。仇薄灯眼疾手快地提前将桌上一碟他还蛮喜欢的果点抄到手里,免遭胖子毒手。

咔嚓。

窗棂两边的木头破碎,左月生成功地把自己弹了出去。

“左兄慢走啊!”

背后传来仇王八羔子带笑的声音,左月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边踩着屋檐跑得飞快,一边回手把一样东西朝仇薄灯丢了过去。

仇薄灯热闹看得起劲,见有东西飞来,本能地一挥袍袖,将它打落。被劲风一扫,胖子丢过来的东西就在半空炸开了,瞬间仿佛一千万间香料铺子在半空开了张,浓烈到能把人呛死的劣质香料味就在仇薄灯鼻腔里炸开。

仇大少爷的鼻子跟舌头一样娇贵,被风雅名香伺候惯了,猝不及防之下闻到这种“腌臜”玩意,胃里翻江倒海,被熏得险些直接吐出来。

外边左月生哈哈大笑地跑远了。

他知道姓仇的来了枎城后,当天晚上火急火燎地预备了这么一份“秘宝”。

“胖子!你想死是不是!”

仇薄灯一手捂住口鼻,一手一撩衣摆,干脆利落踩着窗棂就也追了出去,后边来的白衣公子紧跟着也跳了出去。

左月生抽空向后瞥了一眼,大惊失色,姓仇的居然没被熏倒,还追了出来?他打了个寒战,直觉不妙,立刻也不管丢不丢脸,扯开喉咙就长长地喊了起来:

“娄江——”

“你个混账东西跑哪去了——”

“再不出来我就要被打死了——”

他人胖心宽肺活大,中气足,一嚎起来声壮山河,惊起飞鸟一片。

听得跟随白衣公子追随来的护卫们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闻名不如见面,这山海阁的少阁主没皮不要脸的风姿简直举世无双。莫名的,他们对山海阁知名天才青剑娄江同情不已。

丢脸,跟着这么一位少阁主实在太丢脸了!

仇薄灯在屋顶一跑,风把劣质香料的味道吹散了大半,感觉好了一些。听到左胖子呼救顿时冷笑一声。

别人不知道,仇薄灯可清楚,现在娄江铁定跟玄清道长着急上火地调查影傀的事呢。哪有功夫来管他们山海阁的这位少主会不会被打死?

余音袅袅,姓娄的鬼影不见。

左月生无可奈何,只好拔腿继续跑。

他修为不高,身上杂七杂八的宝贝倒不少,刚刚刨东西的时候刨出了一双登云靴,一边跳着一边熟练地给自己套上,看样子不是第一次被人堵上门撵得满城跑。登云靴一穿上,左月生在屋脊上几个起落,逃得比兔子还快,七拐八绕格外善于利用地形。

一群人跟放风筝般从东街蹿到西街,从西街蹿到南街。

正常情况下,修士大多高来高去,潇潇洒洒,但奈何万年古枎木就跟个银色的鸟笼般将整座城严严实实地罩住。房顶上空高高低低横着斜着垂着迷网般的树枝,根本高来高去不起来。

原本安宁祥和的小城再次被搅开了锅。

一个逃的,一群追的,所过之处瓦落檐也碎,鸡飞狗也跳,间杂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嘈杂骂声。

左月生打一个小院上蹿过,把屋顶的瓦片稀里哗啦踩碎了一片。

院子里打水洗衣服的姑娘听到声响,抬头就看到自家屋顶的垂脊兽摇摇欲坠,急得喊了起来:

“要掉了要掉了!别踩啊!!!”

话刚出口,又一少年踏着铃铛瓦的排山沟滴掠了过来。

听到骂声,少年偏头扫了一眼过来,阳光从枎木亿万重重叠叠的叶子缝隙里漏到他身上,缀成他眼角星辰般的光,发如寒鸦肤如素雪衣如红枫,明艳得像用尽这世界上的全部浓墨重彩。少年瞬息间就奔到了梢垄的尽头,踩着垂脊兽一跃而起。

起落间,红衣翻卷成火,成霞,成所有惊鸿一瞥的绚烂。

姑娘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

咔嚓一声。

摇摇欲坠的垂脊兽彻底寿终正寝,伴随着一点从红衣少年袖中掷出的金光滚落了下来,掉到院子里的杂草丛里。姑娘过去拨开草丛,看见一块黄金被随手丢下,她又惊又喜,倒吸一口冷气跑到院子外边,却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只听得隔壁的老人扯着嗓子大声叮嘱:

“喂——”

“别撞到神枎啊——”

左月生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响。

这枎城房屋的屋顶上横满了老枎木的枝干,真要追起来得万分小心,否则很容易就一头撞树干上。修士皮糙肉厚不怕撞,但要是把枎木枝撞断了,所有枎城人都会出来拼命。后面的那些家伙,不想被全城追杀,就得隔三差五地猫腰闪身,他自己仗着登云靴相助,完全可以做到“万枝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跑了一会儿,左月生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他险些自己先一头撞到前边的树干上。

白衣公子带着的那些修士是被甩了个七七八八没错,但仇薄灯和白衣公子却还在穷追不舍。

尤其是仇薄灯。

天杀的,难不成这家伙也有双登云靴不成?咋追得这么快!

左月生赶紧接着亡命奔逃,一边跑一边喊:“仇大少爷!我错了!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回头我请老头子把您从纨绔榜上划掉!”

“不必了!我榜首待得挺舒服的!”

仇薄灯高声答道。

他提着太一剑,踩着牌楼一个俯身,从一根拦腰的枎木枝下掠过,飞燕般落到一堵高墙上。

登云靴仇薄灯没有,但他这方面身手不错。

仇大少爷前后两辈子是件正事都没干过,打出生起就只在找乐子上穷尽心思。小学时代就想去大草原打猎,大了后更是赛马飞车滑翔伞极限跳跃……样样精通。玩得疯得让人觉得,这家伙根本就没把自己的小命当命。

不过,仇薄灯精通翻墙越脊并非出自本意。

那是仇少爷人生里罕见的黑历史。

十六岁时,仇家的老头子在仇薄灯又一次惹祸后,决定全力拯救一下这根尊贵的独苗苗。先斩后奏地把他塞进了一间以学风清正著称的封闭式名校里。据说上至校长下至守门老爷,都是顶尖大学毕业,出身优越,从不因学生的出身给予优待。仇薄灯入学后,整个年级的老师跟装了监控一样,全天二十四小时盯着这匹害群之马。后来还专门为他养了十二只训练有素的军犬,一旦他靠近墙壁,立刻左右包抄。逼得仇薄灯不得不练出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

穿书后,有仙侠世界观下的灵气相助,他跑起来更是形如御风而行。

左月生寻思了一下,觉得再打屋顶上跑,铁定要被仇薄灯赶上,索性一个肥球打滚,从屋上翻到地面,打算在蛛网般的小巷子绕迷宫。

他被老头子“流放”到枎城一年了,姓仇的刚到这里没两天,对地理环境的熟悉程度肯定比不过他。

仇薄灯追着追着,前面人影忽然不见了。

他稍微停了一下,立刻往下看,果然一个胖子正在地上撒丫子狂奔,正要蹿进两条胡同的分岔口。

心思急转,仇薄灯掂了一下太一剑,故意抬高声音对后面追上的白衣公子喊道:

“你堵左边,我堵右边。”

胖子骂了一声“操”,前奔不停,蹭蹭蹭,蹬着墙面,又蹿回了屋脊上。

他刚在墙头一露身,脑后“咻”地就是一道劲风到了。

中计了!

左月生叫了声糟糕,想躲闪却已经晚了。太一剑流星一样飞来,精准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轰隆”一声,左月生推金山倒玉柱地摔了个狗啃泥。

太一剑还不罢休。

它今天又是差点被熔了,又是被当飞镖使,憋了一肚子气不敢朝仇薄灯这个混世魔王撒,就弹起来啪啪地抽这个胆敢垂涎自己的死胖子。

也就左月生这上下左右三层肉,被结结实实这么一砸一摔,才能很快地又爬起来,翻身想猫进左边的胡同。

哗。

一张金闪闪的大网从天而降,把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白衣公子算得上聪慧,猜到了仇薄灯喊那一嗓子的用意。仇薄灯前脚飞剑砸人,他后脚就甩网罩人。

一左一右。

两人从天而降把左月生摁了个结实。

“死奸商!”白衣公子怒不可遏,“想好埋在哪块地了吗!”

“左月半同志,”仇薄灯轻声细语,“想好你的遗言了吗?”

左月半在网里艰难地翻了个面。

下一刻,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饶了起来,表情夸张,哭腔离谱:“两位饶命!我这就给您二位赔礼道歉,看在我家老头子年事已高,需要有人替他操办后事的份上,千万别冲动啊!!!”

他哭就算了,还想努力把脸往两人身上蹭。

仇薄灯火速把手收了回来,有种自己刚刚摁着一堆油腻腻肥肉的错觉,被恶心得差点想把手砍下来。

可到底手是自个的,不能随便砍,只好四下找起水来。

白衣公子傻了。

他以前没遇到过左月生这种货色,一时间摁着他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旁边刚好有口井,仇薄灯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水,一边看左月生一边嚎一边借机把眼泪鼻涕抹白衣公子的衣摆上。

让人叹为观止。

仇薄灯听说过,山海阁阁主以前隔三差五地就去佛宗做客,想来原因就出在这糟心儿子身上。近些年山海阁和佛宗有点矛盾,少了秃驴们的清心经,阁主索性把独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眼不见心不烦。

今日一见,山海阁阁主真是英明绝顶。

这么一位少阁主,实在是太丢脸了。

白衣公子的侍从们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迟迟没追上来。他袖子挽了半天,愣是没能下定决定亲自动手揍这堆油得惊人的肥肉。

他这边还在犹豫,左月生那边已经把他亲爹不为人知的一面竹筒倒豆子般地全秃噜出来了:世人眼中“周济天下”的山海阁阁主,最喜欢的书其实压根就不是什么义卦典藏,而是腰细腿长丰乳肥臀的春宫图,最常做的消遣不是与人对弈,而是穿上女装去青楼唱戏……

仇薄灯洗了手回来,站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插话问点细节。

白衣公子听得心惊肉跳,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某天就要被山海阁阁主趁着夜黑风高给灭口了。

“少废话,”白衣公子踹了左月生一脚,“把阴阳佩还我,就让你滚。”

“呃呃呃……”左月生卡住了。

“你公鸡啊,还带打鸣的?快点!”

“陆净兄啊,”左月生赔笑,“您那阴阳佩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陆净,这名字好像有点印象?

想了一会儿,仇薄灯记起来了,这不是《诸神纪》里追杀过主角的药谷谷主小儿子吗?陆净,排行十一,绰号十一郎。药谷谷主医术神鬼莫测,可活死人生白骨,其余诸子个个钟灵毓秀肯构肯堂,未来也是一代圣手。唯独这陆十一郎,别说救人了,看小病都费力。

有次陆十一郎喜欢的花魁病了。

陆十一郎为表真心,亲自抓药煎煮,熬了三个时辰熬出一碗不黑不红的东西。那花魁估计是被爱情冲昏了脑袋,竟然真的喝了下去!一口药刚下肚,原本还缠绵病榻弱柳扶风的佳人立刻跳了起来,上吐下泻,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最后还是陆二郎黑着脸,来挽回药谷的颜面。

此事不胫而走,江湖人人都说,别人治病要钱,陆十一郎治病要命。

据说,药谷谷主知道这件事后,直接炼炸了两炉丹药——他对头没办到的事,他小儿子轻而易举地办到了。

仇薄灯若有所思。

太一剑带他来枎城,难道是因为这里是聚纨绔的“宝”盆?

“嗷嗷嗷!真的!陆兄!以我爹的全部私藏发誓!”左月生咬死阴阳佩真丢了,把陆净惹火了,顾不上恶不恶心,劈头盖脸地一顿胖揍,揍得他杀猪般叫了起来。

仇薄灯提着剑,跳到一边的墙头上,抖枚刚刚跳窗时顺手捎上的果子,一边啃一边欣赏这一幕。

看了一会,仇薄灯觉得陆净揍人的业务实在生疏,便经验丰富地指点:

“不对,往下一点,对对,肋骨那里,手肘对着敲下去。”

“这一脚得再往左三分。”

“……”

左月生刚刚中气十足的假嚎瞬间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哀嚎。

“真丢了!”他一边竭力躲闪,一边声嘶力竭地交代,“那天我刚骗……不、刚买到手,拐了两条街,就被阴了!妈的,不知道是哪只妖鸟扇了老子一个狠的,等老子醒过来,就看到一地鸟毛。”

陆净抽空破口大骂:“被鸟衔了?你骗鬼啊!撒谎也扯个像样的,死胖子,我跟你说,今天你要是不把玉还给我,我就把你点天灯了!”

“对啊。”仇薄灯煽风点火,“鸟可太委屈了,在天上飞得好好的,还能从地面抛来口黑锅。左小同学,你别欺负鸟不会说话啊。陆兄,刚刚那一脚再往下挪一点,他可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真的!比真金还真!”

左月生毛都炸了,死命往旁边滚。

“我赔!我赔!不就是阴阳佩吗?我家老头子私库里多得是宝贝,我偷七样八样给你!”

仇薄灯咦了一声。

以左胖子的抠门怕死德行,被揍到这地步,连偷老头子的宝贝赔都说出来了……

“真丢了?”

陆净看起来也知道左月生是什么货色,气喘吁吁地停下手,不敢相信地问。

“我还白给了你一株还魂草呢……连个铜板都没赚到,亏大了。”

左月生绝望极了。

“真丢了。”

陆净呆呆地站着,仿佛一下子被抽了魂。

左月生龇牙咧嘴,试图把自己挪远点,生无可恋:“……我真的亏啊,虽然给你的还魂草是拿九环阳假冒的,但那也值一千两银子啊……”

他还想跟陆净讨价还价,回头把九环阳还他,陆净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墙头上的仇薄灯险些直接栽了下来。

这好端端的公子哥,说哭就哭,哭得毫无形象,声嘶力竭,比他娘的号丧还可怕,十里之内魔音灌耳,死人都能给他哭活过来。

左月生傻了。

“一块玉佩而已!我赔给你就是了,鲮鱼佩、青帝镜、环乌印……你要哪个!我赔我赔!”

“谁他妈稀罕你!”

陆净大声地吼了回去。

“你拿根假的还魂草,骗了我娘的遗物!”

左月生大张的嘴定格住了,他刚刚被揍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表情格外十分滑稽。坐在墙上的仇薄灯突然烦躁起来。

遗物遗物。

为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留下点什么?

既然要死,那就死个干干净净,什么都别留下。

人都不在了,留下一堆破烂玩意,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影子干什么?那不是非要在别人心里扎根针,诚心要绵绵不尽地叫人泛疼吗?仇薄灯讨厌遗物,讨厌一切支离破碎的东西。从很早起,他就打定主意,哪天他要死了,就一定要提前一把火把自己连带所有东西烧得干干净净。

成了灰还不够,还得全撒海里。

尘归尘,土归土,来来去去得利索。

陆净蹲成一团,把头埋进手臂里,呜呜声里隐约像还在喊着谁。仇薄灯从墙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抬剑就是一抽。

“谁!不要命了?”

陆净哭岔了气,抬头骂。

“东西丢了就找。”

仇薄灯提着太一剑逆光站立,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不笑的时候,眼眸深黑,莫名地让人害怕。

“再嚎我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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