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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
一片肃杀沉凝中,有人粗俗嘶哑,破口大骂。
是半身染血的陆净。
他半跪在倒流的宪翼之水旁,因月母与白衣纪官战斗的余波,因方才的天地杀机而胸口气血翻涌,五脏六腑疼得几乎搅碎,筋脉疼得几乎断裂。然而比五脏六腑震荡,筋脉断裂更疼的是他的脊骨。
他的出身,他的骄傲,他过往一切的认同都在摇摇欲坠。
他几乎无法站立,几乎无颜面站立。
“什么魔愿意舍身救人?什么业果是为千秋万古传道受业?!”陆净咬紧牙关,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多说一个字,肋骨就像多断掉一根一样,可他还在说,还要说,“你告诉我他是魔,那天下配称神佛!”
“你告诉我啊!!”
他几乎是在嘶吼,几乎是在咆哮,狰狞扭曲,泪流满面。
告诉我啊。
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告诉我仙门万载为什么把一位为天下身死道消的神君的功绩生生抹去啊!告诉我这么多年,我的骄傲算什么啊!那么多的经文道义,到头来全是笑话吗?
“阿弥陀佛。”
弥勒不复喜乐,只是合掌。
“佛你爷的,”陆净嘶吼,吼得满口鲜血,“你说啊!”
气血翻涌,他向后踉跄一步,险些摔倒。一只熟悉的手从旁边伸出,按住他的肩膀。陆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空中走下,走到自己最小的弟弟旁边。陆净拍掉他的手,重重摔倒在地,滚进淤泥里。
陆沉川低头。
淤泥里,陆净用手肘支撑自己,一声不吭,挣扎着,摔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陆沉川有些恍惚,隐约记得以前十一被赶鸭子上架练武,因为平时偷懒,对练时总被揍趴下,一倒就哭爹喊娘,得人过去拽他。
什么时候,这个年纪最小最喜欢耍无赖的弟弟,突然就长大了?
“《典藏》第二卷开篇讲了什么?”
陆沉川收回手,忽然问道。
羽山下陷形成的河床满是嶙峋的石头,陆净手肘被锋利的石脊割出长长的口子,撑起身时泥沙碾进伤口里,疼得他浑身都在哆嗦。陆沉川一问,他本能地一缩脖子,条件反射地想躲即将落下的戒尺。
“什么第二卷?”
神出鬼没的戒尺没有落下,陆净自己却面朝下又摔进水里,耳朵被泥沙和水灌得嗡嗡作响。
他艰难地从泥沙里抬起头,抹了一把血和水。
陆沉川叹了口气。
旁侧,有一名鬼谷弟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替陆净做出回答。
“《典藏》第二卷开篇讲了、讲了祸劫十二洲……”
“晦暗三千年。”
…………………………………………
一扇又一扇八边形的厚重石门旋转打开,一道又一道贴满咒枷的重锁打开,一层又一层刻满密纹的沉匣打开,一卷又一卷写满古字的卷宗被起出,被翻开……山海阁封印诸多密宗的地底要阁中两排铜盏沉默地燃着。
又是一页旧纸被粗暴翻过。
左月生猛地跳起来,带翻一叠堆在铜案上的辛秘卷宗,砸起一片尘埃。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一定是搞错了什么!一定是搞错了!”
陶容长老俯身,将那一叠历代山海阁主翻阅过无数次的卷宗捡起来,拂去上面的尘埃,整整齐齐地又在桌上摞好。
“事情就是这样,”陶容长老低低叹口气,“中古的荒厄……”
陶容长老停顿片刻,才慢慢地讲出了迄今为止仙门始终不愿意面对,不愿意公开的悲凉真相。
“是他造成。”
左月生愣愣地看着那叠让曾经的左梁诗踏遍十二洲寻找一个答案的辛秘宗卷,旁侧几个铜箱,堆满了左家一代一代在迷雾里艰难探索留下的猜测。那些猜测不断地更迭,又不断地被推翻。
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陶容长老翻开一卷书册,将它轻轻推到青铜长案的正中间,人鱼油脂熬制成的烛火照出几行字:
“……中古,荒厄横行,瘴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是故仙门与城池契,结契两相生,苦渡千年,雾瘴方退,载为‘祸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
因为《古石碑记》残缺,中古往事模糊不清,这是少有的关于中古往事的明确记载,而记载中的“晦暗三千年”也点名了中古往事残缺的又一原因。而这一记载,写在《典藏》的第二卷,为其“古记部”的开篇。
十二洲所有修士入门必读的训诂就是《典藏》。
《典藏》扉页的第一句话是“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当以护苍生为己任。”此后共分三十六卷,分别为天文、古记、地理、伦类、百氏、宗派……等三十六部,囊括修士求索之路的方方面面。
其中第二卷古记部则记载了一些十二洲重要过往。
开篇讲的是大荒的苏醒。
之所以称“苏醒”,是因为环绕在人间之外的大荒,始终在不断徘徊,选择十二洲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扩张,给人的感觉就像它是一片活着的黑暗。一般情况下,大荒扩张只会进攻一洲一陆,就像有选择的蚕食。但记载中,大荒曾有过极其罕见极其恐怖的全面暴张,十二洲同时面对黑暗的袭击,宛如一个养精蓄锐的恐怖存在不满于一城一洲的胃口,企图将整个十二洲的文明吞吃下腹。
这种程度的大荒扩张被称为“荒厄”,也称为“苏醒”。
而中古,就曾爆发过一场荒厄,当时饱含瘟毒疫气的污秽黑瘴从四面八方涌出,淹没了十二洲。与那时候的黑瘴相比,如今的“瘴月”都只能算是轻霾小雾。仙门弟子奔赴各座城池,相抗相守,世代煎熬。天工府的飞舟就是在这一时期发明出来的。
这一次大荒苏醒的影响足足持续了三千年。
城池凋零,村镇覆灭,百不余一,生灵涂炭。荒厄结束之后,仙门的修士冒险穿行在凶险的旷野中,协助城池重建,自此城池与仙门结契,契约两相生。
可古往今来的经书典籍,却没有哪一本提及这场荒厄的起因。
“神君,也就是阁主您认识的太乙小师祖。仇师祖,仇薄灯。”陶容长老低声开口。“神君陨落后,巫族一直在尝试复活祂。他们其实不属于修士,他们就像如今的祝师祝女一样,是供奉神君的巫祝……更准确一点地说,是今天的祝师祝女和城神的关系是从神君之于巫族衍生出来的。
“祝师祝女与城神之间存在特殊的联系,巫族与祂亦然。”
说到这里,陶容长老微不可觉地停顿了一下。
“鱬城的神鱬能够将命魂赋予城民,使得鱬城的城民在死后能够因循磷火的指引,返回故里一样。反过来鱬城城人也能够将命借给鱬鱼。舟子颜当初就是用这个方法,以一己之力供养整座城池的鱼。”
听到“舟子颜”三个字,左月生下意识去看陶容长老的神情。
他苍老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变化。
“巫族也用了类似的办法,不同的是神君殒身,尸骨无存,神魂残破。所以他们用了近百年,以禁忌之术,想为神君炼出了一具身躯,这就是傀术的起源。”
左月生一愣。
他想起天雪舟上,仇薄灯的确拥有一个小小的若木傀儡。
陶容长老自嘲笑笑:“声名狼藉正道不容的傀术其实一开始只是一群巫民为了救他们的神发明出来的……后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发了一次次灾祸。简直就像什么逃不出去的诅咒。”
左月生说不出话。
“可能当初的巫族不是没想过,傀术一旦流传出去,会引发什么血灾吧。”陶容长老低低地叹了口气,“可他们能怎么做?他们供奉那么多年的神君死了啊……他们只是想要他回来。”
一点微弱的期翼,铸成大错的初端。
“他们失败了?”左月生猜测,“所以傀术流传出去了?引发了荒厄?”
“不。”陶容长老摇头,“傀术流传出去是后来的事了,和当时发生荒厄无关……他们成功了。神君回来了。”
左月生愕然。
既然神君回来了,为什么会引发荒厄?
“回来的神君……”陶容长老痛苦地闭上眼,“他疯了。”
那是仙门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巫族竭尽全力,可谁又能说其他的仙门不是满怀期待地等待神君的归来?那是不周山断绝后人力炼造出的神骸啊……单以巫族一族之力,怎么可能做到尽善尽美?多少人相助巫族奔走收集天材地宝?多少人同巫族一起推敲唤神的计划?
残缺的记载里,单山海阁一宗,就为神君之返耗尽了大半个宝库。当时的山海阁阁主以身入沧溟,寻觅万里,就为了找到一株合适造骨的玉瑚。
再没有那样浩大的期翼,再没有那样团结的时刻。
所有人忙忙碌碌,为了同一个微弱的信念奔走百年,所有人都在错误的泥泞里越陷越深。
谁也没有想到结果。
“他疯了”
陶容长老睁开,沙哑重复了一遍。
“他……”
“坠魔了。”
“不可能……”
左月生喃喃道。
陶容长老没说话。
这个问题将多少人一同困住了,从古至今。
“不可能!”
左月生猛地跳起来。
“你不是说清洲的神枎是他留下来的后手吗!他要是真疯了,真成魔,又怎么会在清洲留下神枎?”
陶容长老摇头。
“神枎的事是我们到最近才发现,当时没人知道。而且,那时候他……他不像你如今见到的样子,当时他的业障并没有被压制……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是一身业障地归来,而仙门齐力重铸的身躯太强大了,神君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封印他。他走到哪里,就引得哪里的荒瘴肆卷,他从城池中经过,城池就被吞没了……他成了行走的劫厄,行走的灾难。”
陶容长老慢慢地坐下来。
归来的神君不语不言,血衣沥沥,一路疾驰,不知要何往何处去,也不知要做什么。只知他所过之处,尸骨累累。往事难考,有认为神君入魔者,有执意相护者……各方混乱,争执不下……直到神君自清洲而返,重回空桑,剑斩牧天索,十二洲昼夜震荡,荒厄爆发,生灵涂炭。
仙门不得不承认巫族的复活之术出现了缺陷,归来的神君已成劫厄。
所有人的期翼共同铸成了一场大祸。
他们只能纠正这个错误。
陶容长老摸索出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
“伏杀在空桑的九淖爆发,神君再次陨落。为了不让巫族第二次使用巫法令他复生,参加那场伏杀的大部分人认为应该……”陶容长老停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毁掉尸体。可巫族……巫族那时应该彻底疯了吧。”
他们眼睁睁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神君第二次身死。
不能救,不能护。
可又怎么能看他连最后的尸骸也不能留下啊?
所以疯魔,所以血战。
“巫族和当时的另外一支曾经侍奉神君的云中遗民叛出空桑,于夷丘血战,血流成河,巫蛊流毒千里。最后巫族退出夷丘,困守南疆,画地为牢,不复出。而太一剑护棺远走东洲,云中遗民一路跋涉,最终于扶风建立了一个宗门……”
陶容长老抬头,看着神色茫然的左月生。
“那个宗门是什么,你应该也猜到了。”
左月生声音干涩。
“太……太乙。”
“是。”
陶容长老轻轻搁下烟斗。
“就是太乙宗。”
“太乙与太一,都有‘最初’和‘帝君’的意思。如果你到太乙宗,进他们的宗祠,就能看到一块世代供奉的无名碑,碑前有灯,千万年不灭。”
最初的太乙宗,其实很弱,和“天下第一”扯不上一点关系。
重伤的重伤,垂死的垂死。
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悲哀,仙门没有再追杀,与空桑签署了监天之约后便各自投身,与荒瘴相抗……大家都以为护棺远走的太乙过不了百年千年就要被历史淹没了。谁也没想到,一群老弱病残,摸打滚爬,以“无弃徒,无叛徒”在三千年的晦暗中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了,还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疯劲狠劲,生生拼杀到了诸多仙门的第一。
“太乙宗……就是另一个云中城……”
左月生一下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太乙宗一定要牢牢守住第一的位置。
因为他们叫做“太乙”。
因为太乙隐喻当初的白衣神君。
所以,他们要做天下第一的宗门。
他们要供奉当初最尊贵的神君,哪怕不能付诸言表,哪怕无法宣书,也要以这种方式为神君留存最后的一份荣光。
万载仙门,太乙第一。
太乙第一,神君第一。
“如今仙门会纷争成这个样子,源头就在这里,有些人后悔,有些人推诿,有些人愧疚,有些人怨怼……三千年晦暗,三千年苦战,没人说得清对错了,太多东西太多事情被埋葬了。可如果传道授业的神君都坠为妖邪,仙门又该以什么理由,要求天下修士身向清明以命护道?所以最后古石碑记上抹去了祂的名字,只剩下一句话……”
陶容长老于尘埃中捡起一份《典藏》,翻到尾页。
尾页踏遍十二洲归来的左梁诗以小楷写着:
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当以护苍生为己任。
余下的,只能尘封,只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