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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灯又天灯。
一盏盏,一点点,从漆黑的雄峰巨谷中升起,明明烁烁,好似星河在群山间倒流。
叶仓在北辰山顶盘坐,叩着横在膝盖上的重刀,眺望这一幕。
太乙弟子在空桑放夜灯的习惯,回到东洲也没有改。传到东洲的其他城池,就成了一年一度的秋分灯节。人们把对百万太乙仙人的思念寄托在灯上,祈求它能向上天传达他们的祈愿。
愿仙人们善有善报,转世来生,平平安安。
愿所有离散的亡魂,怨消恨解,前尘尽忘。
叶仓伸手,接住一盏坠下的纸灯。
纸灯做得很粗糙,似乎是哪家哪户的小孩子做的,竹篾劈得粗细不一,棉纸也蝴得褶七皱八。仔细看,最底下几根竹篾上还沾了血迹,想来是小孩儿笨手笨脚,刚开始编的时候割破了手。
正面线框里的字倒勉强算得上端正。
大抵是大人握着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写的是:
天下太平,不负诸君。
背后则“五马分尸”地爬着句豪言壮志“此生定入太乙!”,末了,还扭扭捏捏地爬了一片小字,问太乙的鹿长老有没有喜欢的人了呀?说鹿长老是她见过最漂亮最漂亮的姐姐,说仙人无寒暑,不用怕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她很快就可以长大啦!等她长大,想采洧水的芍药送给鹿仙长……
……溱洧漾漾,伊人端方。
……溱洧缓缓,我心款款。
叶仓瞅着末端两行竭力写得四平八稳的溱水古谣,乐不可支。
“师兄师兄,你笑什么呢?”鹿萧萧束着高马尾,挽着衣袖,背着重剑过来寻他,见他拿个灯笼在笑,一头雾水。
“喏,你的桃花。”
叶仓把灯笼转手递给她。
鹿萧萧接过灯笼,转面一看,噗呲也笑了:“哪里的小丫头,还蛮有眼光的嘛。”说着,她席地而坐,翻出根毛笔,咬着笔头,冥思苦想半天,认认真真地给方回了一行字:好好读书,长大再说。
灯笼的光照在她英气的眉间,暖洋洋,昏昏黄。
莫名显得很温柔。
叶仓捡灯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当初那个笑嘻嘻跳上索桥,踮脚,旋转,折腰,顾盼飞扬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长成了一株扎根山水的劲竹。
坚韧又温柔。
“萧萧。”叶仓忽然开口。
“嗯?”
鹿萧萧咬着笔,侧头看他。
“我去了一趟大荒。”
啪嗒。
毛笔登时掉到了地上。
鹿萧萧无意识地瞪大眼睛,被火光照亮的脸,忽然又有了一丝稚气,依稀可以看到百年前惹是生非全靠师兄收尾的小姑娘的些许影子。
“我看到他们了。”叶仓说。
“师……师兄,”她的声音又干又抖,“师兄,你说什么?”
“师父,掌门、叶长老、孟长老、路师弟……他们都很好,”叶仓的瞳孔印着山间的灯笼,像一团团飞舞的燃虫,“他们都很好,他们见到小师祖了。”顿了顿,“曹夕峰的莫师妹和梅师姐告白了,天守峰的胡师弟和赵师兄也在一起了。”
“哦,还有雪鹤峰的木师弟,不过他比较倒霉,想要跟他师姐表白,结果被天守峰的那几个家伙灌醉了,那什么情诗……应该算情诗吧,刚说一半,就摔地上了。把他师姐给气死了,估摸着,没有过个百八十年,是消不了气……”
“小师祖现在好多了,不是白发了。那谁还算细心,给他建了一座城,很漂亮的城……城里有天守峰那帮小子以前经常叨叨的磨坊,有曹夕峰喜欢的水车,有玄山峰最喜欢的拱桥……应该是小师祖建的。”
“几位长老看那谁有点不顺眼,叨叨着,觉得他连结道大典都没举行过,就把小师祖给拐走了……咱们师娘最不高兴,你知道,小师祖当初从南疆回来,是师娘寸步不离地照顾的,心里老觉得小师祖还小……”
“掌门说,得再给小师祖补个结道大典……”
叶仓的文学水准距离陆净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以前当青帝的时候,瞧不起人间的文章,这一世成了叶仓,又是个只对练武有兴趣的。一场盛大的宴会,到他嘴里,就干干巴巴,只剩下平铺直叙,连场景都不会渲染描述,是再蹩脚不过的说书人。
鹿萧萧打小听爷爷说书,大了看话本,非婉转动人不看,非娓娓道来栩栩如生不听。山海阁下文庄的说书人见到她的紫衣就头疼……就因这姑奶奶久浸此道,百八十般套路都烂熟于心,台上说书,台下拆台,一人能砸一片场子。
偏偏此刻,听这干巴巴的枯燥得不能再枯燥的陈述,听傻了。
梦似的地愣愣盯着叶仓。
好似他说的不是什么熟悉的话,一个又一个字,都是活生生的天书。
“师父还夸你了。”
“……夸、夸我了?”鹿萧萧梦游似的问,“夸我什么?”
“夸你揍九渊门的那小子揍得好,”叶仓低下头,又飞快地抬起,“夸你把太乙撑起来了,夸你做得好。”
顿了顿。
“师娘还说……你别老记着那天没在空桑……”
叶仓的话还没说完,鹿萧萧已经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向前一扑,扑到了叶仓身上——就像当初闯了祸怕被师父骂,就扑到他身上一哭二闹三上吊。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一次,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货真价实,哭得撕心裂肺。
一百年来,惶惶不安,愧疚难当,还要故作坚韧的鹿长老,终于又变成了委屈的难过的小姑娘。
叶仓抬手,一下一下,拍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
……萧萧是女孩子,孟师娘轻声交代,别看她表面上大大咧咧,心思比你们细多了。你们回空桑,她心里肯定难过,后悔自己没和大家一起镇中钧……这丫头,一难受就藏起来,打架就特别拼。
……你要盯着她点。让她动起手,别那么拼。
……还有你自己。
孟师娘好像忘了,他不只是太乙的叶仓,还是太古的青帝,看他的目光依旧和以前一样,温柔慈爱。轻轻替他理了理衣领,抚平袖子上的褶皱,然后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他,露出欣慰的神情。
……长大啦!
是个挺拔的小伙子了。
早就比我还高了。
师父君长唯在一边故作不满地哼哼,眼角的皱纹分明满是笑意。
师娘拍了他一巴掌,夺过酒壶,不让他再喝酒。
叶仓站在幽冥的街道上,站得笔直,幼稚地想成为师父和师娘口中能挑起一方的“大人”……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当初神君为什么甘愿走下云端,甘愿一身白衣染满灰尘……这世上,总有许许多多的微小的,开在尘埃里的花。
它们一瞬即逝,却美丽得让你心甘情愿在往后千年万年,为它所束。
漫漫的幽风掠过长街,街道上酒香四逸,曹夕峰伞修的红伞飘飘摇摇,银鳞随风而起,穿街过巷,就像枎城里的银枎叶。琴声与笛声渐渐散了乱了,大家渐渐都醉了,表白成功的,表白失败的,都醉了。
师父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吧。
……幽冥对神识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别仗着以前是青帝,也别胡来。
语气和以前叮嘱他带师弟师妹出任务别太冒险,没什么两样。说着,师父露出一个豁达的笑,笑容很深很深的地方藏着不舍。
……你们做得很好很好。
师父很骄傲。
“没事了没事了,”叶仓说,“师父说,我们都做得很好很好。”
“我没事,师兄我没事,”鹿萧萧胡乱擦眼泪,急切地追问,“还有呢,还有呢,师父还说了什么?”
“师父还说,他们很骄傲。”叶仓轻声说。
骄傲哪怕空桑镇中钧,太乙依旧不死不灭。骄傲曾经幼稚胡闹的孩子,都长大了,接过了他们肩上的责任……山风将谷中的风灯吹高,盏盏明灯,成了一片渐升渐高的星海,仿佛百万远去的魂魄,正在从空中眷恋凝视如今的太乙。
温暖,梦幻。
鹿萧萧不哭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北辰山顶,轻轻把头搁到了臂弯里。
“真好。”
真好,最终还是有一片称得上温暖的火……叶仓想,这一切得谢那个冷漠的男人,那个叫做“师巫洛”的将神君据为己有,连一丝词句都不给人间留下的男人。
太古末年。
天道出现在即将离开云中的青帝面前。
你想蒙蔽生死,轮回尘世。天道声音冷漠,仿佛青帝要做的不是欺生蔽死的大不敬之事。
……神君不在了,可没谁护你。
青帝握住刀柄,冰冷讥笑。
天道无波无澜,如一滩死水:我可以让你进入人间,可以予你真正的轮回。
青帝沉默许久,松开刀柄……不周山绝,上下相分,除了天道本身,再没有谁能令被神君封于天外的神真正投入人间。
他问:你想要什么。
……帮我建一个虚境。
青帝从未想过,有谁不顾一切,越千万载光影,一观未来,只为将千千万万载后的灿烂虚影,裁剪成一个盛大美好的幻境。用那幻境,来温养一个破碎的魂魄,让他在漫天繁星里一梦安宁。
叶仓仰头,看着天空的灯火,忽然笑了笑。
其实他对那个人都是有些嫉妒的吧……毕竟,如果没有天道,如果没有人间,神君就只是神君。很微妙的嫉妒,不是情敌,只是有个很喜欢的最重要的朋友,忽然有了一位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
如今,那一丝嫉妒,烟消云散。
幸好,人间有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