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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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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凌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想起了那魔教教主的尸首。他本是决斗时走火入魔而亡,但那左护法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在一众高手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抢走了他的首级。

这一举动,既是挑衅又是威慑,果然只过了几个月,就陆续有人被割去了头颅,与那教主的尸首一模一样。想来是那左护法在下战书,要替死去的教主报仇了。

“如今江湖上人心惶惶,尤其是参与过围剿魔教的人,就怕自己一觉醒来,已经被人割去了脑袋。”柳逸说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今夜若没遇上段凌,自然也是一样的下场了。

“不过是一群亡命之徒,杀了也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段大哥你不知道,这些人阴险狡诈得很,他们……”

“他们遇上强敌,便避而不战,遇上武功不高又落了单的人,方才痛下杀手,对不对?”陆修文上了马车后一直闭目养神,这时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正是如此!”柳逸奇道,“陆公子怎么知道?”

“猜也猜得着了。你今日遇上的那几个人,不过是天绝教的喽啰,上不了什么台面的,左护法派他们出来,恐怕是为了扰乱人心,背地里另有谋划。”

段凌怕陆修文说得太多,给柳逸识破了身份,故意咳嗽几声,打断两人的话。谁料柳逸浑然不觉,还点头附和道:“我师父也怕有什么阴谋,所以叫我们师兄弟去洛阳参加武林大会,哪知半路上……”

柳逸情绪低落了一会儿,很快又振作起来,道:“如今师兄出了事,我更是非去不可了。段大哥你也一起去么?”

段凌这数月来为了陆家兄弟奔波,许久不关心江湖上的事了,现在既然知道魔教余孽作乱,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只不过……

他望了陆修文一眼,道:“我另有要事在身,等那件事办成了,再去洛阳不迟。”

柳逸向来与他亲厚,这时也不怕冒失,直接问:“段大哥要去办什么事?我虽然武功不济,但师父送的宝剑还算锋利,或许能帮上些忙。”

段凌可不敢让他跟陆修文同行,正要婉言拒绝,却听陆修文道:“柳兄弟脚上受了伤,一个人去洛阳也不方便,就先跟我们一路走吧。”

“好呀,你们要去哪儿?”

“就是离此地不远的陈家村。”

两人聊得热络,谁也顾不上问问段凌的意见。段凌一张俊脸都气黑了,心道,也不想想人是谁救的,马车是谁买的,伤药是谁备着的,有这样过河拆桥的吗?

但显然他的怒意无足轻重,第二天一早起程时,马车上多了一个柳逸,而段凌则继续充当车夫。

柳逸出身名门正派,且是年纪最小的师弟,在门派中被师父师兄宠着,心性颇为单纯,哪里是陆修文这老狐狸的对手?两人只相处了短短一日,他就一口一个“陆大哥”叫得亲热了。

陆修文极有分寸,在外人面前绝口不提“师弟”两字,只叫段凌作段少侠,听得段凌浑身不自在。他又将自己的身份来历编得滴水不漏,柳逸信以为真,听说他要找神医治病,还热心道:“若是那魏神医治不好你的病,便跟我去青山派吧,我有个师叔精通医理,并不比什么神医差。”

段凌哼了一声,说:“你那师叔只会炼丹,哪里懂得医术,难道要给你的陆大哥吃长生不老丹么?”

柳逸面上一红,也不辩解,只唰一下将帘子拉上了,放低了声音同陆修文说话。

段凌虽然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声,究竟说了些什么,却又听不真切,只知道柳逸时常笑出声来。也不知陆修文有何等本事,惹人讨厌时恨得人牙痒,讨人喜欢时,又骗得人团团转。

段凌这一头胡思乱想,柳逸那一头也正提到了他:“段大哥最是嫉恶如仇,尤其痛恨魔教的人,见一个杀一个,从不手下留情的。不过他这样的英雄人物,喝得酒吃得肉,却偏偏上不得青楼。”

“怎么?”

“有一回大伙去吃花酒,两个美貌花娘见段大哥生得俊,缠住了他敬酒,那身段那嗓子,可真嗲得要命。谁知段大哥坐怀不乱,连碰也没碰她们一下。”

柳逸瞧了瞧段凌映在车帘上的影子,压低声音道:“我私底下怀疑,段大哥练的是童子功,所以不能近女色。”

陆修文正喝着水,听了这话,一下子咳嗽起来。

“陆大哥,你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被水呛到了。”陆修文摆了摆手,也看向段凌挺直的背影,眼底微含笑意,低声说,“他现在可练不成啦。”

段凌可不知道车内两人正说他坏话。他赶了一阵路,看看日头已经偏西,便停下马车道:“先休息一会儿吧。”

等休息够了,又把鞭子扔给柳逸,道:“柳兄弟,你来赶车。”

柳逸刚给段凌救了性命,自然不好意白吃白喝,乖乖跟他换了位置。

段凌也学他将帘子拉上了,板着脸坐在陆修文旁边,眼神冷得像能甩出冰渣子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柳逸跟我们同行,又跟他这样亲近,是怕他发现不了你的身份吗?”

“小柳性情开朗,十分讨人喜欢,我不过是想跟他多聊聊罢了。”

“什么小杨小柳的,若是我不出声,你是不是要同他做结拜兄弟了?”

“段少侠这是吃醋了?我也可以叫你小段啊。”陆修文笑吟吟地瞧着段凌,眼若桃花,忽然叫他道,“阿凌。”

他从前也这么叫过几次,但每次都扮作陆修言的口吻。

唯独这次不是。

段凌心头一跳,半边脸颊蓦然烧得发烫,连耳根也红了。他扭头看向窗外,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别用这个称呼,只有修言才这么叫我。”

陆修文静了静,淡淡“嗯”了一声。

段凌等了半天也不见下文,回头一看,才发现他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段凌想到他和柳逸聊了这么久,确实也该觉得累了,便拉过毯子来盖在他身上。

他们这日运气还算不错,在天快黑时找到了投宿的客栈,不过客房只剩下两间了,段凌只好跟柳逸挤一个房间。

临睡前,柳逸迷迷糊糊地问:“段大哥,你跟陆大哥出什么事了?怎么一整个晚上都不对劲,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段凌心道,难道人人都像你这样多话?嘴上却答:“话不投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这一路上,陆大哥可是问了我好多关于你的事。”

段凌心中一动,道:“他问了些什么?”

“什么都问。”柳逸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低,“你何时开始行走江湖的,结交了哪些朋友,又有多少仇家,还有……嘿嘿,段大哥你有没有红颜知己。”

“你都告诉他了?”

“当然。陆大哥不是你的朋友吗?他说从小跟你青梅竹马,不过后来失散了,不知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修文若真想知道这些,直接问他不就成了,何必舍近求远去套柳逸的话?

段凌这样想着,却怎么也睡不着觉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吵得柳逸也无法入睡,委屈道:“段大哥,你要是不习惯跟我一起睡,我去找陆大哥挤一挤好了。”

“闭嘴,睡觉。”

“……是。”

柳逸这才闭上了眼睛。

段凌等他睡着后,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推开门走出房间。

陆修文就住在隔壁。

虽有月光照着,但屋里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身影。段凌静静在门外站着,想了又想,终究没有敲响房门。

第二天早上起来,柳逸发现另外两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是客栈的床太硬,没有睡好么?

他倒是睡得不错,早上还吃了两个包子,心满意足地上了马车。照旧是由他驾车,段凌和陆修文坐在车内,气氛比昨日还要僵硬,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开口说话。

柳逸觉得奇怪,但好在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又赶了一天的路,到了日暮时分,总算到了陈家村。

陈家村是个小村落,村里稀稀落落数十户人家,有一大半都姓陈。

柳逸嘴巴甜、会说话,找人打听一番后,很快知道了魏神医的下落。

“村里外姓人很少,只有一户姓魏的,在这里住了些年头了,平日深居简出,应当就是我们要找的神医。”

“他住哪里?”

“村子最东边的那间屋子就是了。”

段凌颔首,率先找了过去。柳逸和陆修文跟在后面,没走多久,就见一间白墙黑瓦的房子,门外种了两株槐树。

这时已快入夜了,魏家的大门却敞开着,院子里摆了石桌石凳,有一人手执棋子,正自己同自己对弈。那人相貌平平,一张脸木无表情,瞧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两鬓的头发却已斑白了。

段凌见他面有风霜之色,确实像是隐士的模样,便上前抱拳道:“魏前辈。”

魏神医双眼一翻,瞥了他一眼,问:“你是何人?为何踏进我家的院子中来?”

“在下段凌,听闻魏前辈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特地来此求医的。”

“死了人该去棺材铺子,来找我可没用。”

“这……在下的朋友还没死。”

“那就是快断气了?嗯,你是怎么寻到这儿来的?”

“魏前辈大名鼎鼎……”

“说实话。”

“是,是我一个走镖的朋友提起您,说您就住在这陈家村。”

魏神医手中黑棋轻轻落在棋盘上,接着又换执白棋,沉吟道:“我确实会些医术。”

段凌喜道:“那前辈……”

“不过我为什么要医治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你们一行人来路不明,焉知不是我的对头派来试探我的?”

他说的也有道理,要求人治病,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段凌想了想,道:“不知前辈的对头是谁?晚辈不才,稍微懂得些拳脚功夫,愿替前辈分忧解难。”

魏神医抬头看了看段凌,突然将手中棋子一扔,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声清朗,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才摇头道:“我那对头十分厉害,岂是寻常人对付得了的?你小子这样年轻,还是别去送死了。”

说罢,重新低头看那棋盘,挥手道:“你们走吧,别扰了我下棋的兴致。”

段凌站着没动,道:“晚辈家中颇有田产,必不会短了前辈的诊金。”

“财帛动人心,可惜非我所欲。”

“前辈不肯医治我的朋友,可是怕治不了他的病,坏了你神医的名头?”

“哈哈,激将法对我没用,你就别费心思了。”魏神医并不动怒,只是专心下棋。

段凌见他软硬不吃,正不知如何是好,一直沉默不语的陆修文却上前两步,道:“我瞧前辈甚爱下棋,不知我是否有幸,向您讨教几招?”

魏神医朝他面上一望,道:“你就是要求医的那个人?果然是一脸死气。唔,你是要同我赌棋么?就算我输了,也不会给你治病的。”

“不敢。无论输赢,我下完这盘棋就走。”陆修文微笑道,“生死有命,岂能强求?”

“好一个生死有命!偏这世上许多人看不透,非要强求。”魏神医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你坐罢。”

陆修文瞧一眼棋盘上的局面,执黑子同他厮杀。

段凌棋艺不佳,只能看个大概,见黑子一时被逼入绝境,一时又转危为安,那魏神医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眉峰却紧紧皱起又慢慢舒展,可见这一局棋下得峰回路转、跌宕起伏。

后来天都完全黑了,柳逸机灵得很,忙去点了灯来给他们照着。

临近终盘时,魏神医每一步棋都下得极慢,一面问陆修文道:“我瞧你印堂发黑,可是中了毒?”

“是。”

“似乎还不只一种?”

“大抵有数十种吧。”

“剧毒已入肺腑,发作起来怕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那也比死了好。”

魏神医“唔”了一声,忽然一把抓住陆修文执棋的手,两根手指搭上他的脉门,双目微闭,道:“你这脉象倒是古怪,像是曾遭重创,被人废了……”

“前辈,”陆修文打断他道,“我是练功走火入魔,方才如此。”

魏神医瞧了瞧他的神色,也不说破,只道:“今日天色太晚了,棋就下到这里吧。”

柳逸插嘴道:“魏前辈,你跟我陆大哥还未分出输赢呢。”

闻言,陆修文跟魏神医一齐笑起来。

柳逸满脸茫然之色,悄悄问段凌:“段大哥,他们笑什么?”

段凌使劲瞪他一眼,道:“你陆大哥说无论输赢,下完棋就走,现在既然未分输赢,自然是不用走了,明日再接着下。”

柳逸这才恍然道:“魏前辈肯替陆大哥治病了?”

魏神医没说肯治也没说不肯治,只叹息道:“且看天意罢。”

柳逸可不管什么天意不天意,听说陆大哥治病的事有了转机,就是一阵高兴。高兴完了才发现肚子咕噜噜直叫,原来他们一直在旁边观棋,连饭也没顾上吃。

魏神医脾气古怪,当然不会是好客之人,陈家村这等小地方,也不可能有客栈让他们打尖住店,三人只好回马车上啃干粮。

柳逸吃饱喝足后,伸了个懒腰道:“那神医的规矩可真大得很,这个也不治,那个也不治,还是陆大哥厉害,只跟他下了盘棋,就哄得他出手相助了。不过像这等高人,越是性子怪越是有本事,肯定能治好陆大哥的病。”

他说了半天,另两个人都是爱搭不理的样子,顿时大觉没趣,捅了捅段凌的胳膊,小声道:“段大哥,你跟陆大哥还没和好么?”

段凌皱了皱眉头,没有做声。

他跟陆修文又没吵架,有什么要和好的?

何况……

何况从来都是陆修文先来找他说话,要么使唤他做事,要么拿他寻开心。若换成他主动开口,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又提陆修言?

段凌憋了半天才道:“你棋下得不错。”

“是魏前辈手下留情了。”陆修文道,“我自从不能练武,每日除了看看书、下下棋,也没别的事可干了。”

段凌听他提起,才发觉自己对他的事一无所知。陆修文废了武功,又自愿为教主试药,这十年是怎么过的?难道日日呆在那间狭小的密室里?

“你被关在魔教多年,想来难得有出门的机会,待你的病好了,倒是可以四处走一走,见识一下山河风光。”

“段少侠也陪我一道去么?”

段凌怔了一下,说:“我……若是有空的话……”

陆修文便微微一笑,道:“借段少侠吉言,但愿能够如愿。”

他语气淡淡,疏离而又多礼。

段凌心里别扭了一下,倒情愿他像平日那般胡言乱语。

柳逸见他俩终于说上话了,算是去了一桩心事,打着哈欠道:“好了好了,明天不是还要接着下棋吗?咱们快点睡吧。”

“嗯,”段凌点点头,对陆修文道,“你今日费了许多精神,确实该早些休息。”

陆修文笑了笑,自无异议。

马车虽然宽敞,却也睡不下三个大男人,最后段凌抱了剑坐在车门处,也算是守夜了。

柳逸最没心事,转眼就睡着了。段凌却有些辗转反侧,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他跟陆修文算是和好了吗?还是……离得更远了?

段凌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睡到半夜时,鼻端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这香味像是花香,却比花香更为芬芳诱人,叫人忍不住想深深嗅上一嗅。

段凌深吸一口气后,立刻察觉不对,连忙屏住呼吸,翻身跳下马车。不料他跳下去后,双腿竟是一软,“咚”一声栽在了地上。

段凌这一惊非同小可。

想他何等武功,岂会跳个马车就摔倒?一运功,却发现丹田空荡荡的,一点内劲也无了。

另外两个人听见动静,也从梦中惊醒过来。柳逸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嘀咕道:“段大哥,你半夜练什么功夫?咦,奇怪,马车里怎么这么香?”

陆修文眉心一蹙,马上说:“小柳,这味道有古怪,赶紧闭气!”

段凌手软脚软,扶着车辕站起来,与陆修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追魂香!”

这是天绝教特有的一种毒药,段凌也略有耳闻,道:“追魂香还需一味药引,我们是何时中毒的?”

“可能是在昨日投宿的客栈里。”

“如此说来,必定是魔教的人去而复返了。”

“魔教?”柳逸这时也明白过来,“难道是那个左护法?”

“不会,”陆修文冷静道,“若是左护法亲至,不必用上追魂香。”

“追魂香香味特异,能令人内力全失,三个时辰后方可恢复正常。就算来的不是左护法,想必也不好对付。”

段凌说着,缓缓抽出剑来。

这剑他原本日日佩在身边,如今握在手中,却是重逾千斤。

夜色正浓。

而这漆黑的夜里,渐渐响起一道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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