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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密的风雪悄无声息地落着,废井四周一片安静,北新桥的树落尽了叶子,树干上承着雪,就像是拿着枪的哨兵。圣后负着双手,望向远处国教学院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大朝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有什么想法?”
“教宗大人依您的意思把落落殿下接进了学宫,但再没有别的表态。”
莫雨看着娘娘的侧脸,轻声说道:“其实依我看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把陈长生杀了,哪里还会有这么多麻烦。”
国教学院引起的风波,在圣后娘娘表态后,很快便没有人再提起,但莫雨认为娘娘不是想借此事表示自己的宽容与气度,而是想等着隐藏在国教学院后面的那些人全部站出来——娘娘对世间所有事都了然于胸,此时来问她,想必只是想看看她的态度,那么她的态度一定要足够坚决。
出乎她的意料,圣后对她坚定甚至有些冷酷的态度没有流露出任何欣赏的神情,反而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有些嘲弄意味的笑容,说道:“如此行事何其无趣?再说把他杀了,你如何安睡?要知道枕头和被褥上的味道终究是会散的。”
莫雨闻言慌乱,心想该如何解释此事?
圣后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转身望向她,似笑非笑说道:“青藤宴那夜,是你把他关进桐宫的?”
莫雨忽然觉得今天的雪冷的有些透骨,哪里敢有半分犹豫,应道:“是。”
圣后没有再看那口废井,说道:“那是个好地方。”
莫雨再也不敢说话,恭敬而谦卑地低着头,扶着她的手,向皇宫里走去。
青藤宴那夜把陈长生困在桐宫,是她按照某位大人物的要求做的事情,至于陈长生为什么能够脱困,是不是真的进入寒潭底,遇见了那位禁忌,莫雨并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因为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原因。
娘娘没有说对她的安排满意或者说不满意,但既然提起,便是警告。
大周朝野都知道,莫雨是世间权势第二的女人,拥有难以想象的荣华富贵和薰天的权势,她偶尔兴起在眉间点抹红妆,便能让已经沉寂数百年的风潮重新兴起,但她自己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来自于娘娘的赐予或者说同意。
一旦娘娘开始怀疑她,她将会失去所有,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今天的风雪真的特别寒冷,她扶着娘娘的手指节有些发白,嘴唇也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
……
陈长生在国教学院的床上醒了过来。
他的脸色苍白无比,嘴唇也很苍白,看不到一点血色。
但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肩与胸还有手指甲里,都是凝固的血,与雪白的被褥对比显得格外刺眼恐怖。
看着屋顶,他睁着眼睛,沉默不语,直至五息时间过去,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后,他才缓缓侧身,左手撑着床沿,慢慢地坐起身来。
在床边,他又坐了五息时间,待心跳渐渐恢复正常,起身走到镜前。
他望着镜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沉默了很长时间。
自己还活着,这种感觉真好。
在死亡边缘走了一圈,然后重新回到人世间,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在地底空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当星辉开始燃烧之后,他的神识便坠入了一道深渊,在那道深渊里全部是燃烧的火焰、高温的烟尘、恐怖的撕裂以及难以承受的痛苦,还有绝望。
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但他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他现在还有些神思恍惚,下意识里抬起衣袖闻了闻,衣服上到处都是血渍,闻着虽然没有什么刺鼻的血腥味道,但对于性喜洁净的他来说,这是很难忍受的事情。
他以为那些都是自己的血,依然无法忍受,于是他开始洗澡,洗了很多遍,才确认把所有的血全部冲掉,拿着大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珠,走到镜前,准备把窗打开,放一些冬雪里干净的空气进来。
走过那面大镜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向镜里望去。
镜子里,那名少年赤裸着上半身,看着很寻常。但他发现了一些很不寻常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了解的非常清楚——因为生病的缘故,他向来很注意这些方面——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的左臂上方,有师兄给自己针炙时错手留下的一道伤疤。但现在,那道伤疤没有了,左上臂一片光滑。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皮肤变得细滑了很多,就像是初生的婴儿。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上却找不到一道伤疤,就连以前留下的那些旧伤疤,也尽数消失不见,哪怕是最细微的也没有了。
难道,这就是洗髓?从春天到现在,从遥远的那颗命星汲取的星辉,在变成真元的过程里,有一部分顺便帮自己洗髓成功?
他的心里没有生出得偿所愿的狂喜,因为他这时候很茫然,还处于心神恍惚的阶段。他看着镜中的少年,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着。
思考,是最能让人冷静清醒的事情。他越来越清醒,想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直至最后,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昏迷前的那一刻,应该是在寒冷的地底空间里,在黑龙前辈的身前,怎么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国教学院?
他看着微湿的毛巾,用手轻轻揉了揉,确认那些湿意是真实的。
他走到窗边,望向冬林深处的皇宫城墙,心想从地底空间出来就是那片池塘,如果不是黑羊想办法把自己送回国教学院,唯一有可能做这件事情的,便应该是那位中年妇人,那妇人究竟是谁?
先前在地底空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为什么还活着?难道自己真的洗髓成功了?
他站在窗边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做出决定,走回床边,将被褥尽数掀开,盘膝坐上去,闭上眼睛,开始坐照内观。
那道绝望而充满的深渊,就是起始于他开始坐照自观,现在他活了下来,却毫不犹豫地再次坐照自观,因为活着对于他固然非常重要,但他无法接受糊里糊涂的活着,他需要弄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
神识进入他的身体,再次开始漫游,只不过现在有了经验之后,这种漫游不再是无目的地观察,更像是巡视自己的领地,没有用多长时间,他的神识便来到了那片万里雪原,在高空里望着地面。
他闭着眼睛,睫毛微微眨动,脸色苍白如雪。
他很紧张,很担心神识会像上次那样,直接落到雪原上,再次燃起那般恐怖的大火。
即便意志坚毅如他,也绝对不想再次承受那样的痛苦。
幸运的是,这一次他的神识没有落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故发生。
万里雪原依然是万里雪原,他的神识注意到,角落里有一片雪原燃烧无踪,化作了数十道涓涓细流在流淌,向着南方流淌而去,一路滋润荒凉的原野,只是那些溪流太细,而且山脉断裂,根本无法构成所谓的水系。
那些细流应该便是真元,因为他经脉的特殊情况,而无法像普通修行者那样互相联通,只能在小区域里存在。
陈长生睁开眼睛,开始思考。
他现在的情况和落落看似有些相似,实际上差别非常大。
落落的体内真元充沛至极,只是妖族经脉与人类相比,非常简单,所以很难用来修行人类的功法。他的真元现在少的可怜,而且经脉尽断,想要修行功法,更是困难。不过二者之间隐隐有某种相通之理。
关于经脉的问题,他这些年一直在思考,所以才会在短短数月时间里,解决落落的问题,而解决落落问题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为他现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做准备,对于自己如何修行,他早有安排。
是的,现在他体内的真元数量确实不多,经脉确实断裂,但不代表他不能修行。
他走到窗边,看着湖畔那片冬林里最显眼的那颗云松,调息片刻,握住短剑的剑柄。
锃的一声清鸣,短剑脱鞘而出,一道形散实凝的剑意,从二层楼的窗畔,向着那处飘渺而去。
钟山风雨剑的第一式,起苍黄。
但他没有钟山风雨剑的真元运行方式,而是用的自己教落落的那种模拟方法。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使用真元,从这一刻开始,他开始称自己是位修行者,或者修道者。
任何人如果有他一样的经历,此时或者都应该喜悦万分,甚至激动的泪流满面,但他没有,就像刚才确认自己体内有真元流动时一样,他平静的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更像是个五百岁的修行前辈。
因为修行从来不是他的目的,只是他的手段,也因为他曾经无数次推想过现在的场景,想的次数太多,早已变得麻木。
随着剑意破空而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声轻哼,感觉有些痛苦。
远处那颗云松纹丝不动,窗外的石台破裂,数粒石块像劲矢一般射进屋内,噗噗闷响里射进墙壁,有一颗击中他的左臂。
按照教落落的那个方法,还是有些问题,要重新寻找通道,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长生摇摇头,回身准备取药粉来包扎左臂。
虽然他的真元微弱,难以真正地发挥出钟山风雨剑的威力,但毕竟是以真元驭剑,那些被溅起的石子,比普通羽箭的威力也差不到哪里去,能够深入墙壁,自然能够轻易地击伤他的左臂。
以后应该更小心谨慎些,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左臂根本没有受伤,连根寒毛都没有断。
……
……